来泊【Libra-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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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光大院【番外四 竞日】

# 2023.4.22 二改

#失踪人口回归,提前给大家拜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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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我一直都在流浪,可我不曾见过太阳

 

“他怎么样?”

温皇慢悠悠地走出门外,罕见地沉默,赤羽不由得担忧起来。

静了一会儿,温皇说:“死不了,就是病得有些棘手。”

“棘手?”赤羽从没见过温皇在医术上示弱,紧皱的眉头未曾松动,“连你也没有办法?”

温皇不答反问:“千雪呢?”

“藏镜人都回来了,他应该快到了才是。”赤羽语气间满是无奈。

“嗨呀,人生果真处处充满意外。”温皇感慨道,其中夹杂着一半的幸灾乐祸,“我给他留了药,姚金池会负责照顾他。外面冷,我们回去吧。”

赤羽仍是放心不下,可他深知死守无用,便点点头,随温皇一同离开。

竞日孤鸣病了。这话看似简单,却也复杂。虽然他生龙活虎的时候两个千雪都不是他对手,可他本质上就是个病人——多年积累的慢性疾病,还有更难解的心病。

没有人知道史艳文是如何将竞王爷这尊大佛请到大院的。尽管默苍离的存在就让他们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出现在这里的,然而当看见竞日孤鸣坐在正厅、笑吟吟地和他们打招呼时,所有人还是吃了一惊。苗疆的变故历历在目,如今那窜逃的幕后黑手若无其事地在他们面前喝茶谈笑,任谁都脊背发凉。

“竞王爷,久仰大名。”赤羽最先搭话,说起来,他和竞日孤鸣有过一段渊源。当初为追寻魔之甲,赤羽和神田京一赴身中原,向九界联盟求助,接着开始任劳任怨的日子。在又一个加班到凌晨的工作日,赤羽打算下楼买点吃的,电梯在某一层停下,一个戴口罩的男人走进来,手里提着一个棋盘,他刻意的遮掩引起了赤羽的注意。男人对上他的目光,开口就是一句惊雷,“我知道魔之甲的下落。”

赤羽正愁没有借口接近男人,对他的自投罗网十分满意,“我凭什么相信你?”

“我没有威胁您的意思,赤羽大人。”男人安抚道:“我在寻找一个对手。”他看了眼手里的棋盘。

“旗鼓相当才叫对手,若是单方碾压,又有什么意思?”赤羽不敢说自己的棋艺有多精湛,但放眼过去,和他战成平手的人屈指可数。

“中原卧虎藏龙,赤羽大人可别太过骄傲。”电梯到了,男人率先走出去,赤羽紧跟其后,两人来到酒店的休息室,桌上的茶盘里早有一壶切好的茶,旁边还有一份卤肉饭,看来是早有准备。赤羽毫不客气地坐到椅子上开始用餐,男人摆好棋盘,在他对面落座,“赤羽大人果真豪胆。”

“中原不是有句古话?既来之则安之。”赤羽不冷不热地回答,低头专心吃饭。

男人不气恼,他倒了两杯茶,将其中一被推到赤羽面前,极有耐心地坐在位置上看自己的那一杯慢慢冷却,直到勺子和餐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,他才抬起头,向赤羽做出邀请的手势。两个人在棋盘上杀得不分伯仲,赤羽难得碰上对手,不由得全身心投入,将男人的可疑身份丢在一旁。行至中途,赤羽越发觉得不对劲,一来男人只字未提魔之甲;二来男人的棋路太过缜密,不像普通人能有的水平,加之他精确掌握自己的动态,还大摇大摆送上门,实在张狂。这盘棋纵然不是陷阱,也是对他赤羽信之介的挑衅,想到这,赤羽停了手,“你到底是谁?”

“中途放弃可不像赤羽先生的作风。”男人收回手。

“随便与人对局也不是我的作风。”赤羽忽地前倾,目标明确地攻向男人的面门,男人反应奇快地后退,然而还是保不住口罩,正当赤羽得意之际,他赫然发现男人早有准备——两层口罩,好有心机!赤羽不甘心,向男人连续出击,可惜时机已失,男人游刃有余地挡开他的招数,夺门而出。

男人消失得太快,赤羽根本捉不到他,只好折回去收拾棋盘,意外找到塞在棋盘底部的一张纸,上面有一串地址,他派人去查,原来是偷走魔之甲的人的住处,只可惜魔之甲不在那人身上,他便扯了个罪名跟史艳文交差,就此了结。赤羽原本以为那男人是传闻中的任飘渺或者说神蛊温皇,可是他的气质与男人的相差甚远,直到遇见竞日孤鸣,困扰他多年的谜团才被揭开。

“彼此彼此,赤羽先生。”竞日孤鸣笑容更深了,“初次见面,请多指教。”

“竞王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。”被戏耍多年,赤羽满心不快,“当年那局还未完呢。”

“赤羽先生明察。”竞日孤鸣的笑容不为所动,“您想如何呢?”

赤羽敲着折扇,利落地吐出四个字,“去路,七二。”

“哎呀。”竞日孤鸣放下送到嘴边的茶杯,“这下咱们又回到起点了呢。”

赤羽不讨厌竞日孤鸣,说真的,比起默苍离那张死人脸和谁都要敬退三分的孱弱体魄,他至少能对竞日孤鸣动手而无需顾忌。与其说讨厌,不如说是同情。赤羽不是滥情的人,竞日孤鸣更加不是那种让人可怜的人,因此他的同情仅停留在心中,就连温皇都不曾察觉。

赤羽同情竞日孤鸣,是看穿了他笑脸下的伪装。苗疆那点事公之于众后,他莫名替竞日孤鸣委屈。对也好,错也罢,只要有人陪着,倒也不枉一生,西剑流错了,赤羽仍有一群同僚可倾诉,有牵挂就有日子盼头;然而竞日孤鸣苦心布局三十年,到头来连所谓的权都只是镜花水月,他踌躇不前,却早已无路可退,最可悲的还是没人懂他。像竞日孤鸣这般出身显耀却仍浑浑噩噩活着的,赤羽还是头一回见。

没有人陪在竞日孤鸣身边,从前是,如今也是,所有人来了又走,提前商量好似的把他丢下。好不容易千雪愿意留下,可他终究不是自由身,再者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比系风筝的线还要脆弱倔强——说它破碎吧,千雪确实抛下苗疆的一切来陪他;说是坚定吧,每每谈及过去,千雪又比谁都沉默。

煎熬。

两个人不断地熬,把自己的心肝脾胃肾丢出去,被时间磨碎成粉,最后尸骨不存。这么熬下去,不熬出病来才怪。

赤羽叹一口气,回头看竞日孤鸣空落落的门庭,期望着千雪早点回来。

 

金池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伺候生病的竞日孤鸣,从前她做得得心应手,如今却是生疏,不知是因为许久未做,还是心生别扭。床上的竞日孤鸣脸色比平日更苍白,双颊却异常地泛红;眉眼紧闭,鼻尖沁出几滴汗,嘴唇反而干得发裂。病中的竞日孤鸣脾气最是古怪,硬是扯掉了退热贴,说什么也不肯吃退烧药,眼见他烧到四十度,金池不得已请来温皇。喂下一帖药,又换了几盆水擦身,总算是让这祖宗服帖地窝在被子里睡觉,金池趁机摸他的额头,温度总算没那么烫手,她松了口气,端起水盆往外走,打算顺道去厨房煎完剩下的药。

竞日孤鸣睡得一点都不踏实,不过他早就忘了睡得踏实的感受。他浑身发凉,四肢无力,迷迷糊糊间感受到有冰凉的东西贴近额头和嘴巴,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受冻,于是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把它们推开。然后是一阵风动,寂静,终于有人再来,这次是汤药,虽然苦得过分,但至少是热的,他勉强喝下,得到的奖励是温水拭身,一双手孜孜不倦地把他全身上下都擦了几遍,他满意地睡去。

竞日孤鸣做了一个梦。

他梦到他的母亲喜妃,温婉又贤淑的一个女人,脸上挂着他怎么也模仿不到精髓的笑容。可就是这么个尤物,死状凄惨异常,他说不准是她的笑容带来的慰藉更多,还是她的死亡带来的痛苦更多。可毫无疑问,八岁的竞日孤鸣从她身上学会了笑,同时从她的死亡中悟出自己的可悲命运,因此他的笑容从未像母亲的那般热切。

说不上复仇,更谈不上觊觎,竞日孤鸣决定抢颢穹的位置,他这一定,就是三十年。三十年里,他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。颢穹猜忌、撼天阙暴戾、战兵卫愚忠、女暴君善变、苏厉贪婪,而真正用心待他的,却有着致命的弱点——怯懦、天真、以及任性,他不得已将他们推走。竞日孤鸣深觉他这一生都将困在那三十年带来的挫败感之中。

到底为什么,他会落得这般下场?竞日孤鸣不曾问,更不敢问。

本来他已经决定在深山藏匿一辈子,谁知缺舟带着史艳文、史艳文带着邀请上门,他立刻拒绝,“为什么找我呢?史君子已经请了温皇、赤羽甚至策天凤这等厉害人物,单夸一介山野布衣,在他们面前难免自惭形秽。”

“竞王爷这是何必?”史艳文赔笑道:“您是不可替代的。”

“哪里还有竞王爷?”他摆摆手,不愿继续话题,“天黑了山路就不好走,史君子尽早回吧。”

“千雪也会来。”缺舟给了史艳文一臂之力。

竞日孤鸣眼睛唰地亮了,可旋即暗下去,“那我更不该去,他不会想见我。”

“抓着过去是没有用的。”缺舟劝道:“一切都过去了,竞日孤鸣,苗王、千雪甚至藏镜人都有新的生活,难道你要把一辈子葬在过去?”

“我倒宁愿这样……”

“忘记你的母亲,竞日孤鸣。”缺舟的眸子认真得可怕,他的话像一柄利剑,刺穿他的笑面,刺入他枯竭的心,“忘记过去的你,那根本不是你。你要为自己活一遍。”

缺舟的确很擅长游说,竞日孤鸣当即动了心,稀里糊涂地来到大院,接受新的审判。事实证明,他还是有点运气的,至少在与赤羽的对话中,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,那是属于竞日孤鸣的快意。从前他把自己禁锢太久,一时间被这快意冲昏头脑,可惜很快他就笑不出来——千雪来了。

 

缺舟多半是唬人的,竞日孤鸣来之前一直都这么想。千雪不可能来,先不说他们那点纠纷,就是为了苍狼,他也应该待在苗疆;再说大院里的苗疆人已经够多了,多到他都开始心疼一个人收拾烂摊子的苍狼。

可缺舟从不说谎,还总能心安理得地出卖身边的人,竞日孤鸣深受其害——

某天,缺舟拎着一盒肉桂前来山中探望,故友登门,竞日孤鸣大喜过望,笑着将他引进门,烧水沏茶,整套流程了熟于心。

“怎么突然来了?”竞日孤鸣问他。

“来打听一个人。” 

“谁?” 

“苗疆北竞王,竞日孤鸣。”

咔,杯盖撞上杯壁,发出清脆的响声,竞日孤鸣狼狈地收回被烫红的手指,再抬头时,看到了缺舟因不笑而过分锐利的眼神。静默片刻,竞日孤鸣咧开嘴,笑得苍凉,“你都知道了?”

缺舟接手竞日孤鸣未完成的活,把茶倒出来,可惜时间还是稍长,茶色比先前深了一度,“第一次见面,我就觉得你非同一般,但素昧平生,不好发问;后来相处久了,我见你有意隐瞒,便不再发问。”

“那现在呢?”

“我非是有意打听,但我今日碰见苗王苍越孤鸣,他问我,是否认识名叫单夸的采参客。”他停住了,吊人胃口。

竞日孤鸣蜷缩手指,追问:“你怎么回答?”

“我说不认识。”

“哈。”竞日孤鸣松了口气。

“一千两百盘和棋,好不容易赢了一局,就逼着我发誓对外须称不认识你,现在看来,你的目光果真长远。”

“还得是你言而有信。”竞日孤鸣讨好道,“那苗王怎么说?”

“我还没说完。”缺舟悠悠道:“苗王并不相信,他说这位单夸极有可能是他的祖王叔,又给我看相片,我从未见过你那般打扮,费了一番功夫才认出来,我便只好说,‘单夸未曾听过,但我瞧您的祖王叔很眼熟,像我的一个朋友’。”

竞日孤鸣气得双颊通红,“你想要害死我吗?我躲得那么辛苦,就是为了不见他,你倒好,全给我抖出去了!”

“不抖出去,你哪能喝到这么好的茶?”缺舟举起茶杯,“再说,你既然愿意和千雪孤鸣见面,又如何能躲过他?”

过去几十年的恩怨情仇太过曲折,竞日孤鸣一时说不清,只得摆手道:“你不明白。”

“我是不明白。”缺舟说:“ 但不是不明白他们,是不明白你。”

“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?我企图谋反,害死他父亲,是罪人,他饶我一命已经是无限宽容,我怎好意思见他?再说,我见了他,他又该烦恼如何对我,倒不如不见。”

“但你却能见千雪。”

“千雪不一样。”竞日孤鸣答得很快。

缺舟不解,“哪里不一样?”

哪里不一样?竞日孤鸣不说话,以喝茶结束话题。

千雪是不一样的,他堪比太阳,炽热闪耀,慷慨地照进每一个角落,带给夹缝之中的竞日孤鸣温暖。他们年岁相近,自幼一同上下学,那时的千雪和现在一般,见了课本就头疼,每次都是临考前努力。好在他一点就通,而身边的朋友又个个都是聪明人,因此他的期末成绩总是拔尖,只是平时过于顽皮放肆,叫老师们又爱又恨。不过千雪的快乐日子没过多久,因为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软肋——竞日孤鸣。自千雪懂事以来,他的小叔一直是人群的焦点,仿佛沙漠里的雪人、天上的流星,年幼的他不甘心被冷落,闹过几次脾气,最后都被颢穹狠狠收拾了;再长大一点,他逐渐明白雪人在沙漠里随时会化、流星转瞬即逝,所以竞日孤鸣很快就会走,可是他不愿他离开,于是他收起顽劣脾性,努力钻研医术,成为他的主治医生。受着千雪的偏爱,竞日孤鸣一边心生愧疚,一边滋生出独占太阳的心思,因为他被阳光照耀太久,久到他萌生出自己一直活在阳光下的错觉。

 

千雪和藏镜人在外面有说有笑,许久不见老友,他的笑声格外爽朗。竞日孤鸣赶忙把茶杯放下——他保不准待会儿还能拿得稳——颇为局促地搭着手,和大伙一同向门外张望。

“哟!心机温仔你也在!咱们仨好久没聚齐了是不是……”所幸千雪先注意到门边的温皇,可接下来从他脸上消失的笑容让竞日孤鸣有些难过,“你也在。”千雪沉默许久,蹦出三个字,听不出是喜是怒。

“小千雪,好久不见。”他只能这么答。

千雪接不下去,转头奔出门,藏镜人追出去,温皇本想跟着,却收住脚步回头看竞日孤鸣,良久,他缓缓道:“千雪这是太久没见你,激动过头了。”

那可真是太激动了。竞日孤鸣苦笑,顺着他的台阶下,“能与小千雪重逢,小王也是激动万分啊。”

许是被这冰冷的激情震慑,众人都不接话,唯独史艳文干笑两声,将话题移到正事上,大家默契地装作无事发生。

后来怎么样了?竞日孤鸣的脑袋很昏沉,但还是不自禁地想下去。

生病的人最大,竞日孤鸣深谙这个道理,并且多次以实际行动证明。

千雪一手托药碗,一手端蜜枣,嘴皮子都磨破了,榻上的祖宗还是不肯吃药,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他盯着宛如风中残烛的竞日孤鸣,耐心被狂躁取代。

“咳咳咳……我要你搬进来。”竞日孤鸣装作没看见他的脾气,“不然治一天不治一天的也没意思。”

“你这样有什么意思?病又不在我身上。”千雪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放,“温仔,你看着他。”

“诶?这与我何干?”一旁看戏的温皇不识好歹地反问,引来千雪一记眼刀,他举起双手,“好吧,既然你都开口了。”

千雪走开了。温皇立刻把气撒到竞日孤鸣身上,尊重病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人类道貌岸然的本性,“你真是不择手段。”

“唉,为了达到目的,使些小手段又如何?你不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吗?”竞日孤鸣的脸色依然苍白,只是不再气若游丝。

“你这病半真半假,真叫人好猜。”温皇刺他。

“我可是真的病了。”竞日孤鸣提醒他,“千雪亲自诊断。”

“你的确是病了。”温皇摇头,“病入膏肓,无可救药。”

温皇说的没错,他病了,从八岁开始,至今未愈,可是生病带给他的太美好,他有些太沉醉其中,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,以至于他在梦醒的一刹那,感到无尽的悲伤与后悔。

 

“咳咳咳!”喉咙的异样引发急促的咳嗽,竞日孤鸣从梦中醒来。四周昏暗无光,室内温度低得不寻常,他尽力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,寒意却仍是无孔不入。在不知道第几次被脚掌冻到,竞日孤鸣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,用被子把自己裹成粽子,慢吞吞地下床一探究竟。脚掌和地板的接触极为融洽,他走到暖气旁边,发现它关上了,他来回拨弄开关,暖气仍然没有反应,看来是供暖故障——大院什么都好,就是电路配置过于老旧,隔三差五就会跳闸,因此每个房间都备有蜡烛和火盆,靠着古法照明取暖。

“千雪?金池?”四下环顾,不见熟悉的身影,竞日孤鸣试探着对黑暗喊话,得到的自然是沉默。他的运气果真够差,逢入冬的时节发烧,还撞上供暖失效,偏偏身边一个人都没有。他想起来千雪出外勤去了,而金池可能是看他终于睡下,去忙活别的事情。隔壁屋一定有人,但碍于面子,他断然不会向温皇求助。

竞日孤鸣径直绕过火盆回到床上,他可不想把自己烧死或者闷死。睡了一会儿,头脑没有原先那么昏沉,思绪也清晰许多,尽管额头烫得惊人,以及身体止不住地打寒颤。他侧身躺下,膝盖尽力朝胸口收缩,试图减少供血路程,让脚掌暖和一些,这个姿势叫他想起子宫里的胎儿,弱小无助,靠汲取母亲的养分过活。依靠别人的施舍而活是一种折磨,可竞日孤鸣宁愿受着折磨,也不要接受和千雪形同陌路的结局,自打他来到大院的那刻起,单夸就死了。

脚掌吸收温度的速度远比身体创造热量快,不出十分钟,寒冷爬上小腿肚,不断向上蔓延,竞日孤鸣双目紧闭,迫使自己入睡以趋避寒冷。

和温皇一样,竞日孤鸣怕冷。平日里穿着皮草大衣不光是为了伪装,还有更实际的原因——防寒。苗疆地北,风雪不断,冬天阴霾,常常见不着太阳,北竞王府偏又居于苗北,气候更是雪上加霜。他有意住在北边,为的是掩护病号的身份,北方山遥水远,加之常年覆雪,颢穹即便有心查探,终须量力而行。可北方的严寒实非一般人能受,对竞日孤鸣这种怕冷的人来说更加痛苦,所以他的北竞王府一年四季供暖不停,外头长廊地上都不见一点白色。所有人都穿单衣薄衫,唯独他里三层外三层,受众星捧月般的待遇,尽显病人姿态。

然而当他举起枪对准千雪和苍狼时,一切都变了。他坐在颢穹的位置上,仍旧里三层外三层,若有人问起哪位是领导人,女暴君总会伸出纤纤玉指,“喏,穿得最尊贵那位便是。”从那时起,便没人关心他为什么穿那么厚,大家都默认那是身份的象征。现在回想起来,竞日孤鸣更加佩服自己,就算手底下没有一个真心的人,他还是死死坐在颢穹的位置上不肯下来,把自己一再推向孤独的深渊。

室内开始降温,寒气将竞日孤鸣包围,他在被子里动弹不得,直到寒冷扼住他的脖颈,他才挣扎着爬起来。胡思乱想绝不是好的休息方式,不过病中的人多半神智不清,所以竞日孤鸣不仅原谅自己刚才的过失,还放纵自己披着被子出门。

门外当然比室内冷,然而了断温暖的念想,人更容易与寒冷的共存。空气中大雾弥漫,前方的路一片迷蒙,雾气为寒冷增加质感,挤压竞日孤鸣的喉咙,叫他说不出话来。他贴在柱子旁边,光裸的脚踝冻得通红,连收缩都变得困难,可是他并不在乎,眼睛愣愣盯着地面出神,吐出来的气息凝成白雾,徐徐上升。不知过了多久,有东西轻飘飘地砸在他头上,他回过神,黑夜中多出许多白点,成群地落在他的眉眼间,流连于他的发丝。夜越来越深,雪花掉落得愈发频繁,不一会儿他的眉眼周遭和肩头多出一抹白霜,脚下的土地更是早就被白色铺满。

初冬的第一场雪,无声无息地到来了。

冬季尾随了竞日孤鸣大半辈子,从苗疆到大院,永远都是那么漫长又难熬。当初替他命名的父亲若是预知他的未来,是否会感到无限讽刺?夸父至少死在逐日的路上,竞日孤鸣却从一开始就不曾见过太阳,他竞逐了半生的权力,带不来一丝温暖。所以当彻底输给苍狼之后,有那么一刻他想过就此了断,可是他心里有个光明的角落,支撑他度过漫长的黑暗。

 

“竞日孤鸣!”

叫喊声穿透风雪,让昏昏欲睡的竞日孤鸣一下子惊醒,被寒冷侵蚀的脖颈不受控制,下颚更是被冻得毫无知觉,想要回应的话在喉咙里翻腾,奈何张不开嘴,到最后,他拼尽全力也只发出一个音节,“啊?”

喊话的人哪顾得上他回不回答,箭似的冲上前把他手脚裹进被子,拦腰将人抱进屋里,暖气不知什么时候重新运作,室内宛如暖春。竞日孤鸣躺在床上,在回暖的同时恢复意识,耳边炸雷般的抱怨越发清晰。

“你有病是吧?不好好待在屋里跑到外面?怎么不说话?哇靠你在出冷汗?你在发烧?烧多久了?”许是在雪地里待得太久,竞日孤鸣的体温偏低,千雪这一摸,发现他的额头异常烫手。

听见熟悉的声音,竞日孤鸣长舒一口气,哑着嗓子说:“暖气坏了。”

“我看你脑子才烧坏了,暖气不是好好的?再说就算坏了屋里也比外面暖和,跑外面去做什么?”千雪打了盘热水给他擦掉身上的雪,“吃药了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吃过了还不好好休息?”一盆热水很快凉下来,千雪只好再起身去打一盆,期间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新的睡衣丢到床上,自知理亏的竞日孤鸣安安静静地换上衣服,等他回来给自己擦手。

“睡不着。”竞日孤鸣岔开话题,“外面怎么样?”

“还能怎么样?解决了地门和阎王鬼途这两块硬骨头,再有事也不是大事。不过快过年了,他们一个两个的都回去了。”

竞日孤鸣这些天足不出户,没留意其他人的行踪,更加不关心日子,“是吗?”

“你不知道?欲星移上礼拜就带着砚寒清和梦虬孙回海境了,然后藏仔和史艳文前两天带着几个小的回家去了……还有谁?噢对,万雪夜顺路跟他们一道回。樱吹雪打算过几天回东瀛,赤羽如果不留下过年,温仔就会陪他回去,剑无极是宫本总司的徒弟,肯定要回去,然后温仔还没试过出门不带凤蝶,所以他们两个应该都要走。”

“听起来没剩下几个人啊。”竞日孤鸣快速心算,半个大院的人都走了。

“是啊,公子开明和鬼飘伶打算去旅游,梁皇出门修行,黑白郎君又经常不见人影,也就你和默苍离会一直待在这。”

听到默苍离的名字,竞日孤鸣的头隐隐作痛,尽管他现在是比他还要五体不勤的活死人,“你呢?”

“我怎么?”

“不回去看看小苍狼?”

千雪擦拭的动作略微停顿,“之前去医院看戮世摩罗的时候碰见过,苍狼说苗疆现在没什么问题,再说铁骕求衣和风逍遥都回去了,我不担心他。”

“我说的是看看他,不是辅助他。”

千雪似乎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,“你想回去看他?”

竞日孤鸣想也不想,“我现在这样就算了。”

 “也是。”千雪把毛巾拧干,起身倒水,“至少也得等你病好再说。”

竞日孤鸣没想到他真的在考虑,“我要回去?”

“你不回去?”千雪给他喂水,“那我让苍狼过来?”

“咳咳咳……”竞日孤鸣猛地呛了一下,咳得满脸通红,差点打翻茶杯,千雪忙给他顺背,好不容易缓过来,他揪住千雪的衣袖,“你真想带我回去?”

“你要想回去就回去,不想回去就留在这。”千雪一脸莫名其妙,但是竞日孤鸣的反应太过激烈,像是害怕,却隐约透出几分期待,“知道我来大院以后,苍狼一直催我带你回去,但是因为地门的事一直腾不出时间。我今天都答应他了,谁知你病得这么厉害,还是叫他过来算了。”

“小苍狼愿意见我?”竞日孤鸣瞪大眼睛,连说话都失了分寸,“他不恨我?”

其实在苍狼提出见竞日孤鸣的时候,千雪第一反应是拒绝的,可转念一想,或许他们曾经恨过,但经过这么多年的跌跌撞撞,好不容易安顿下来,回头发现亲人多数都已离去,心中的孤单可想而知。千雪是幸运的,有温皇和藏镜人两个生死之交;可是苍狼身为一方之主,能说话的人实在太少,既然他决定要见竞日孤鸣,他又怎么舍得阻拦?

千雪沉默许久,总算蹦出一句话,“……怎么说,他都只剩下我们,我们也只剩下他了。”千雪说话的时候背对着床,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地面,形成一片晕不开的朦胧。竞日孤鸣怔住了,既是为千雪说出的话,也是为那片阴影。他一直以为千雪是他的太阳,用光亮照亮前方、带来温暖,可在不知不觉间,他锋利的棱角被岁月磨平,清澈的眼睛多出道不明的浑浊,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也逐渐被阴影替代——他再也做不成太阳。

“我们回去苗疆吧。”竞日孤鸣轻声道,眼眶微红。

“噢?你确定?”千雪转过来,脸上写满狐疑,“你要是觉得勉强我可以跟苍狼说……”

竞日孤鸣摇头,“不,我们回去。”

 

曾几何时,竞日孤鸣追逐着太阳,拼命从它那里吸取温暖,可直到现在,他才明白他和他的太阳都只是迷途的浪子。他将和他回去见他们唯一的亲人,然后紧紧将他拥住,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,在一望无垠的黑暗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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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改自《残酷月光》林宥嘉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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